在近几年的新闻头条中，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低龄未成年人犯下极端恶性案件的报道。这些未成年人的行为一次次刷新着人们对“孩子”的认知底线——“难道未成年就该轻判吗？能犯杀人、强奸这样的重罪，还有什么可姑息的？”

　　8年前，刚开始接触少年审判工作的秦硕，在翻看少年犯的判决书时，也曾这样疑问与不解。而如今，作为海淀法院刑事审判庭（未成年人案件审判庭）副庭长，她心中这样的信念却在一天天地叠加：不仅要把“在帮教中司法”这一历经几代少年法官呕心探索的少年审判海淀模式继续传承下去，还要让海淀模式继续创新发展。因为，秦硕明白，“做一个判决很容易，可是能真正地挽救一个迷途少年却并不简单。”

　　01

　　挽救“少年的你”

　　2013年，海淀法院审理了广受社会关注的“李某某等五人强奸案”，秦硕正是此案的审判长。虽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但她顶住压力、坚持依法审判，最终取得了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统一。

　　虽然已有不少大案要案的审判经历傍身，但是，她审理的第一起未成年人刑事案件，却始终能在她心中激起波澜。“那是一个有点另类的抢劫犯。”一个长相白白净净、还是市重点学校的学霸兼学生会主席的男孩，只因为高三学习压力大，跟母亲赌气拌了几句嘴，就冲进一所大学抢了200块钱，结果连校门都没出就被抓住了。而他抢劫的初衷，竟是要证明“没有父母、不靠学习好，我也能活着。”

　　据秦硕回忆，开庭的时候，这个男孩的态度很好，财产损失已经退赔了；被害人在听说犯罪动因后也谅解了被告人，还主动开导他；公诉人也认为他的人身危险性很低。温暖的庭审现场触动了秦硕的心：“这样的孩子，要判三年以上的实刑吗？”最终，法院对他宣告了缓刑。

　　抢劫犯判缓刑，这也许只会出现在少年法庭。这是秦硕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对情与法融合办案的探索，事实证明，这次探索是有效的。“这个男孩一直表现得特别好，他会定期和我联系，聊聊他的生活，整个人也渐渐变得积极、阳光，现在已经出国留学了。”从这个案子起，秦硕开始慢慢懂得少年审判的意义，不是单纯的惩罚，而是挽救成长。

　　除了法官帮教，有时秦硕还会请来“外援”。引入心理咨询专家对未成年被告人开展心理鉴定和疏导，这是海淀法院运行了长达18年的一项特色机制—— “心理疏导”。通过心理疏导，可以缓解涉诉未成年人在诉讼过程中的心理压力，同时通过专业人员的评估让法官更好的了解未成年人的偏差行为形成的真正原因。在少年司法与青少年犯罪心理学的合力下，一位15岁少年故意纵火焚烧自家房屋的背后隐情被揭开。

　　高某为什么要点了自己家的房子？带着这个问题秦硕仔细翻看了案卷。“从小父母离异……不爱与人交流……我就是恨我爸……”凭着法官的直觉，秦硕判断高某的心理出现了问题，有必要对他进行心理疏导。在秦硕的邀请下，来自公安大学的教授为高某做了一次长达3小时的心理疏导，给出的建议是：“高某出现了精神障碍，如果继续羁押，得不到及时有效治疗的话，可能出现严重的精神疾病”。

　　心理专家的“诊断”让秦硕陷入了沉思，到底该如何给高某量刑呢？“如果判实刑，高某继续羁押服刑，将不利于他病情的恢复；如果判缓刑，高某可以及时治疗，但是需要法院方面给予更多关注。”最终，秦硕没有选择那条有风险的路。高某被以放火罪判处有期徒刑二年，缓刑三年。

　　缓刑之下，如何教育？秦硕明白，亲子关系的不合，才是高某犯罪的根源所在。为此，她专门邀请公安大学的两位心理学专家，针对高某父母展开了一次“亲职教育”。所谓“亲职教育”，简而言之，就是如何为人父母的教育。这是在秦硕的带领下，海淀法院少年法庭探索出的一项“全国首创”工作模式。法官会将刑事犯罪孩子的监护人聚集在一起，告诉他们怎么教孩子，怎么让孩子回归家庭，今后又该怎样保持亲子关系。

　　从高某被接回家的第二天起，一个名为“高某帮教小组”的微信群成立了。群聊成员包括秦硕、公诉人、社区矫正官、社区治安民警、社区心理医生、心理咨询师、社工。这个联合帮教小组由秦硕牵头成立，会根据高某出现的各种情况制定相应的帮教对策。微信群从建立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高某的病情虽然有过几次反复，但总体平稳。“秦法官，感谢你为孩子做的一切，我真的没想到你们可以为一个孩子做这么多的事情。”高某的父亲由衷感叹。

　　而秦硕为问题少年做的，并不仅限于在他们的量刑、服刑阶段。前不久，秦硕刚刚将一名刑满释放的少年送上回家的路。17岁的少年小建在今年4月份刑满释放，但由于疫情原因，他的父亲无法来京接他回家。秦硕得知情况后，亲自来到看守所接上小建，送他前往北京南站，并辗转联系到了铁路方面的公安、乘警和列车长，保证返程之路万无一失。临走前，秦硕给小建买了一双新鞋：“小建，送你一双新鞋，重新开始新生活……抬起头走路！从今以后，你是个正常的人。”在秦硕的良久注视下，小建缓缓踏上了新生之旅……

　　“每一个少年法官都是这样，我能做到哪个份上就做到哪个份上，能送你回家就送你回家，能伴你长大就伴你长大，只要你需要，我们随时都在。”这是秦硕作为少年法官的真实想法。

　　02

　　守护“困境儿童”

　　随着对未成年人保护力度的不断加大，海淀法院少年审判也经历了一次“破壳蜕变”。过去仅审理涉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少年法庭摇身一变，更名为“未成年人案件审判庭”，受案范围也逐步扩大，包含了除继承和离婚外的涉未成年人的婚姻家庭纠纷和侵犯未成年人身体权、生命权、健康权、人格权等权益的民事案件。从此，秦硕不仅要拯救失足少年，还要保护未成年被害人以及民事权利受到侵害的未成年人。她投放出的温暖更多了。

　　2018年，秦硕接手了一起遗弃案。96年的马某某因与他人发生“一夜情”，在停车场的女厕所内产下一名活体男婴后悄然离去。打扫卫生的清洁工捡到这名男婴，随即报警。后检察院以遗弃罪将马某某起诉至法院。“我不知道孩子是什么时候生下来的……”庭审中，马某某掩面哭喊，拒不认罪。作为一名智力正常的成年女性，马某某的这种辩解在法庭上显然苍白无力。最终，马某某因遗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六个月。

　　这个案子审结了，但秦硕的工作还远未结束。她一直牵挂的，是那个从未感受过母爱的男孩的现状。秦硕从检察官那里了解到，男孩在被送往医院进行救治后，经诊断患有支气管炎、新生儿寒冷损伤综合征、代谢性酸中毒等系列疾病，幸运的是现在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期，被安置在了北京市儿童福利院。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2岁小男孩。如果能在一个正常的家庭，他应该是全家的宝贝。”这是秦硕先后两次去福利院看望孩子后的最大感受。

　　秦硕认为，当下之急是要妥善解决男孩的抚养问题，可是他的所有“家人”家人都拒绝接纳他——生母马某某不适合再担任监护人；生父不知所踪；祖父母都是农民、没什么收入，不仅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也不接受这个外孙存在。

　　“这个孩子应该怎么办？”秦硕思来想去，最终建议公诉人履行监督职责，保护被害未成年人的合法权益，确保其生命健康安全。公诉人采纳了秦硕的建议，海淀检察院向海淀民政局发出检察建议，建议民政局向法院提起撤销马某某监护人资格之诉。后民政局作为申请人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撤销马某某监护人资格，依法为男孩另行指定监护人。同时，民政局表示愿意担任男孩的监护人。这就是北京市首例民政部门申请撤销亲生母亲监护人资格案。

　　后来，民政局表示已经收到了好几个家庭对男婴提出的领养申请，他们将对申请领养的家庭做详细的调查了解，最终来确定孩子的归宿。得知这一消息，秦硕感到很欣慰。一个“死里逃生”的弃婴，此后想必会拥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

　　03

　　严惩“性侵恶魔”

　　面对青春懵懂的少年犯时，秦硕会“心慈手软”；面对幼小无辜的未成年被害人时，秦硕会小心呵护；但在面对那些道貌岸然的“黑心者”时，秦硕绝不留情。因为她明白，性侵行为是对未成年人最黑暗的犯罪，身体上的损伤可以治愈，但心理上的阴影恐怕会伴随终生。

　　在法庭上，性侵未成年人的被告人身份经常会是孩子的“熟人”——教练、保安、摄影师，甚至老师、继父、表哥……2017年，秦硕审理了一起广受关注的“名师家教”性侵17岁学生案，她果断决定对被告人作出最高五年的“从业禁止”，即自刑罚执行完毕或者假释之日起五年内禁止从事与未成年人相关的教育工作。在公开宣判后，秦硕建议报道此案的媒体对被告人不隐名不打码——“要让更多的人认识他，让他从此没有机会再对孩子下手！”

　　“你知道刚才我为什么要那么问被告人吗？”一次强奸案庭审结束后，秦硕这样问助理。看着助理不解的眼神，秦硕莞尔一笑：“鉴定结论显示，被告人的精斑仅留在了被害人内裤的内侧，上衣及短裤外侧均没有。而被告人当庭辩称是因为自己梦遗没洗手,将精液留在了被害人的内裤上。但是，接下来的提问是他如何触摸的被害人，他说依次抚摸了头部、背部、隐私部位，且摸隐私部位时隔有衣物。如此看来，被告人仅在被害人内裤内侧留下精液的辩解明显与客观鉴定结论不符，所以被告人在撒谎”。有些“狐狸”很狡猾，想耍耍花招蒙混过关，只可惜他们遇到的是秦硕这样的资深“猎人”。

　　少年审判是海淀法院的一块“金字招牌”，全国先进工作者、全国法院模范、“法官妈妈”尚秀云就是从这里走出、被社会熟知。当秦硕被任命为未审庭的负责人时，她明白，自己接过的，是一个千钧重担，亦是一份厚重的委托。

　　在秦硕的带领下，未审庭探索开创“2+3+3”校园暴力预防机制，针对学校、家长、老师三类重点群体，采取家庭、学校、法院三位一体的立体化措施防控校园暴力，取得了良好的预防效果；首创“首审责任制”，建立法官与涉诉未成年人的“一对一”管理模式，实现对未成年人合法权益的全方位保护。

　　2019年，未审庭一举斩获“巾帼文明岗”和“青少年维权岗”两个国家级奖项，将海淀法院少年审判这块“金字招牌”擦得更亮。

　　秦硕的身份是多重的。除了是法官，她还是区妇联的兼职副主席，要为海淀区的妇女儿童权益工作建言献策；她还是北大附中、中关村二小等多所中小学的法治副校长，负责在一个个青少年的心中种下法治的种子。为什么她可以分身有术，将本职工作无限延伸？因为——“只要是对未成年人有利的事情，我们都要尝试。”